“金叶”的嬗变

文/凌翼

到宁都，第一站来到小布镇。

一座小镇，通体都烙着红军的印记。这里是朱毛红军第一、二、三次反“围剿”时的政治、军事指挥中心。瑞金建都前，中共苏区中央局、中华苏维埃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就驻扎于此。现存的老房屋便成为红军各部的旧址。

除了红色，小布还有古色。小布万寿宫始建于清嘉庆十八年(一八一三年)，距今已有二百多年历史，总占地面积约四千平方米，是除南昌万寿宫外保存最为完好的古庙。其规模之宏大，构造之精致，在县境内的道教宫观中堪称一流。

看过红色、古色，终于要看小布的绿色了。

绿色之中，小布最出名的就是茶了。小布全镇茶叶种植面积达九千亩，年产值两千万元，主要有小布岩茶和小布茗茶两大品牌，而小布茗茶又是近年跃入茶业界的“劲旅”。

我们到茶园转了一圈，登梯而上，满眼青翠。镇长推送一则微信视频给我，点开后，关于小布金叶茶业专业合作社的消息映入眼帘——

近年来，宁都县小布金叶茶业专业合作社发展较快，种植面积每年有新增的发展态势，目前总面积达到三千五百亩。一直以来，合作社围绕品牌战略，不断创新，科技兴茶，市场广阔，深受消费者欢迎，多年获得各种奖项，唱响了“赣南高山茶”品牌，茶叶产业获得了高质量发展。

小布金叶茶业专业合作社社长温勤生，双目炯炯有神，从前额看去，他的头顶已经秃尽，头发只剩两鬓和后脑勺一点儿。一个精明商人的面部表情，在温勤生这张脸上，能看到八九不离十。他的下巴很特别，越看越像一只梯形的斗。

小布茗茶产于宁都县小布镇境内环境幽雅的岩背脑群山之中。仰望群山，蜿蜒起伏，连绵数万里，林海茫茫，云雾弥漫，景色十分宜人。这里产茶，芽叶肥壮，有效化学成分含量十分丰富，茶叶品质非常好。

茶区位于武夷山脉支系钩刀嘴峰的半山腰，年降雨量一千七百二十一毫米，相对湿度百分之八十至百分之九十，年雾日一百一十天以上，无霜期二百六十天，日照时数一千三百多小时，土壤为冲积的酸性紫色壤土，土层深厚，PH值五点五至六点五之间，有机质含量丰富。

温勤生开始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创业故事。

他是一九六四年出生的小布人，一九八一年高中毕业。老爸是知识分子，下放到小布。有九个兄弟姐妹，三个兄弟六个姐妹，他是老五。高考差一分，自己还想补习再参加高考，但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供他上学，父亲说：“你要是自己赚得到钱就去补习，挣不到钱就不要去了。”

温勤生很勤快，暑假期间就到窑厂搬砖、烧砖，干一天两元，搞了两个月，挣了一百多元。那时候，工资水平很低，一般月工资才二十多元，没想到两个月就挣了人家差不多半年的工钱。

拿到钱就去报名，上补习课太累，竟然打起了瞌睡。父母亲到学校找到他，说：“你一个月赚了人家几个月的工资，就不要读书了。”父母亲希望他退学，挣钱供弟妹们读书。

温勤生心疼父母亲，他们终日劳作，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心一软，就听从了父母的意见，决定退学。手下还有四个妹妹等着读书，退出的学费就给妹妹们报名了。

退学后，温勤生参加垦殖场内部招工，被录用。林场是国营单位，以经营木材、果茶为主。

也许是注定与茶有缘，温勤生被分配在果茶分场上班。他做过茶叶工，也做过园艺工，栽茶、种果样样会。

一九八七年，温勤生参加中央农业广播电视学校园艺专业函授学习，取得中专毕业证，评了园艺师，场里任命他为车间主任。一九九四年提为助理场长。一九九七年任果茶场场长，开始打造小布岩茶。

由于小布岩茶在外面影响不大，温勤生决定亲自去省城南昌开拓市场。他来到南昌明德路茶叶一条街，整条街摆放着全国各地的名茶，也有江西本土的茶叶，但唯独没有一片小布岩茶。

温勤生提着热水杯，背上茶叶，走茶馆、串门店。一家茶馆一家门店地走访，请老板们品尝他带来的新茶。有的老板见他推销，并无好言语，说：“你这茶没有品牌，价格还这么贵，让我们怎么卖?走吧走吧，我们这不需要。”

温勤生早已做好思想准备，无论店家说什么难听的话，都兜着，仍然笑语相对。

有的店家也挺客气，反正品茶不用付费，跟一线生产场家唠唠也是好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客气点，没有什么坏处。

这家老板姓万，留着两撇胡子，相貌和蔼，像个老板的样。万老板见一个农村后生在一旁站了很久，他赶紧打发走了其他顾客，看看这后生有什么需求。只见温勤生凑近来套近乎：“老板好，我这有宁都的小布岩茶，想请您品尝一下。”

“你这一定是好茶。你等了这么久，我可得好好品一品。”

温勤生从容地从包里拿出一只罐子来，从里面抓出一撮茶叶，放在一只白色碟子里，递给店老板。万老板端着碟子，放在鼻子底下，吸气闻了闻，说：“闻着挺香，这茶色也好，像云像雾像朝霞，果然是好茶。”

温勤生听老板夸赞自己的茶，心里一阵喜悦，说：“我给您泡上一杯，你品品看如何?”

万老板说：“其实，好茶不在品，闻一闻就知道是不是好茶了。”

温勤生说：“您真是行家。”

万老板在茶台上一番操作，电热水器早已烧开了一壶矿泉水，透明的玻璃杯里放着温勤生的新茶。开水一冲，茶在杯子里旋转起来。待水静下来，茶叶经水一泡，舒展开来，杯子里似乎盛着一片片绿色的翡翠。

万老板端着茶杯，闻着茶的热气，一副陶醉的样子，似问非问道：“你是哪的?

温勤生回答：“我是宁都小布的。”

万老板说：“小布，那不是当年朱毛红军反‘围剿’的指挥中心吗?你这茶不简单呢，还有红色的味道。”

温勤生高兴道：“老板您还知道我们那个小地名啊。我们那里还有不少红军当年留下的旧址呢，毛主席、朱总司令的旧居还在呢。老板有时间到我们那去看一看。”

万老板说：“好啊。这样的好地方我一定去。你这茶带了多少?我都要了，免得你到处跑。”

温勤生说：“老板，我们这茶可能要贵一些。不知道老板能不能接受?每斤一百元。”

万老板说：“好茶就应该贵一些，要不然，怎么区分出好歹来。一分价钱一分货嘛。贵有贵的卖法，我不怕贵，就怕不贵。”

温勤生说：“老板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您真是一位见识不凡的商家，听您这番谈吐，若不是坐在这店里，一定是个教授，我以后得多向您请教。”

……

温勤生将随身带的十来斤茶叶放在这家“听雨轩”茶号。这十斤茶叶，温勤生并不收钱，既非经销也非代卖，就放在店里供万老板让来往客户品尝。

万老板也按温勤生说的办，来了客人，就泡茶给他们喝。客人一品，觉得茶好，自然要买。这十斤茶哪够卖的，于是他赶紧打电话让温勤生送货。

“万老板，您说送多少?”

“拉上两三百斤，我好好推广一下。”

“万老板，我们做本分生意，不过这次我得要现金，货到付款哦。”

“货到付给你一半款吧。卖得好我继续向你要货。”

“好吧，第一次打交道，我也不能不给您面子。”

温勤生雇了一辆车，带上一个业务员拉了一车货进省城。

货一送到，温勤生和业务员就急着搬货下车，万老板夸道：“你们场长很能干嘛!”

业务员接过话茬说：“他就是个做事的人。”

万老板说：“哪位是场长呀?”

业务员说：“这个搬货的就是。”

万老板一看，就是上次来推销茶叶的小伙子。温勤生放下手中的活，跟万老板握手。万老板见他满头大汗，感动地说：“我还以为你只是一个销售员呢，原来你就是场长呀。”

温勤生说：“我们场小，我这个场长在外面就是业务员，在场里就是工人。”

万老板说：“你这个货我们包销了，我打算双管齐下：一是到省政府打开政府采购市场;二是在中山路打开民间市场。”

果然，万老板没有食言。一年下来，他在省政府销了六十多万元，民间市场销了四十多万元，加起来达到一百多万元。一个小厂有这么个销量，温勤生感到开局非常成功。

温勤生说：“工人收入高了，干活就更卖力。那个时候，我们通宵达旦地干，另有加班工资，没人叫苦。”

小布岩茶从此步入江西名茶之列，与庐山云雾茶、狗牯脑、得雨活茶齐名。

进入二十一世纪，全国各地掀起了国有企业改制的热潮。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小布岩茶品牌自然招惹来各方势力的争夺。

二〇〇三年，不少人都对小布岩茶品牌垂涎欲滴。一些大权在握的人，也想将小布岩茶据为己有。茶场招标拍卖，评估二百八十万元，拍卖时竞拍价竟然以二百万元成交。这引起了全场职工的愤怒，向有关部门投诉，才使这次拍卖流产。

后来，小布岩茶转向社会招商，各地茶商纷至沓来，最后由浙江、广东客商联合出资，以四百八十万元买断小布岩茶三十年经营权。

小布岩茶的品牌本是温勤生等人齐心协力打造出来的，但转眼间品牌变成了商品卖给了外地客商，他也由茶场场长变为失业人员，开始为生活犯愁，必须寻找新的出路。

二〇〇四年，温勤生出外打工，在一家毛衣厂织衣，专业不符合，干得不顺心。这年，温勤生接二连三陷入经济困境，老婆失业，盖房子欠债，儿子考大学需学费，家庭陷入困顿。

二〇〇五年，运气来了。瑞金武夷源茶场负责人突然来到小布找温勤生，想聘任他到武夷源茶场做管理。温勤生到武夷源茶场一看，这是一个新开的茶场，山上连路也没有，生产的茶叶也没有什么品牌。温勤生觉得在这里干没有前途，试干了一个月后就辞职回了家。

温勤生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武夷山茶场老板就开着车追来了。那个老板带着自己的老爸老妈，还有老婆孩子，一家人赶到小布来为温勤生父亲祝寿。老板送来直径一米的大蛋糕，将寿宴推向高潮。这下子，连自己老爸也跟儿子做起工作来。

老爸说：“那里环境虽然艰苦点，但人家老板还是很欣赏你的，现在到哪去找这么好的老板啊。”

温勤生说：“老爸，我不是嫌弃那里环境差，是那个场什么也没有，要全靠自己一手一脚去打理。有这个工夫，还不如自己办一个茶场呢。”

老爸说：“你现在不是还没有办茶场吗?就先在他那干上一段时间，以后有了机会再自己干。这样，既把人家的茶场办起来了，将来自己办茶场也多了一些经验，两头不耽误。”

温勤生觉得父亲说得在理，就又坐着老板的车子回去了。出发前，他也跟老板掏了心窝子话：“我原是想自己办茶场的，现在就是缺资金，一时半会儿，办不起来。将来机会成熟了，我还是要自己办茶场的。到那个时候，我随时会抽身走人的。”

老板很爽快：“你什么时候真想自己办茶场，我绝不留你。若有可能，我也会出一份力，支持你办茶场。”

有了这番真诚交流，温勤生自然在瑞金那边安心地干了起来。

武夷山茶场坐落在武夷山脉观音岽，周围十多公里无人居住，自然生态环境优越，每天云雾缭绕，若是文人墨客，定能酿造不少诗情画意。

温勤生在那里一干就是四年。这四年，武夷源由一个默默无闻的茶场，一跃而成为省内外知名的茶企。老板听从温勤生的建议，将武夷源茶拿到北京农博会展销，一举夺金。农博会散会后，老板有了底气，嘱咐温勤生道：“老温，你就别走了，留在北京为武夷源茶开辟市场吧。”

老板不惜重金，在江西驻京办、方庄江西宾馆租了一百平米的店面，由温勤生负责驻守北京，开拓京城大市场。

来北京办事的江西人一到驻京办、江西宾馆，出门访亲问友也不能空手而去，提上一盒家乡的茶叶岂不更有面子。来自共和国摇篮的茶，在京城大街小巷热卖起来。

一些原来在江西担任过要职的京官，对于来自江西的茶也称赞不已：“来自红色摇篮的茶，做得真不赖，要好好在北京立足，打开市场。”有了他们的叫好，武夷源茶就更加跑火。

武夷源逐渐成为茶业品牌，而小布岩茶却开始走下坡路。两相对照，不言自明：企业的竞争，最后是人才的竞争。

二〇〇八年冬的一日，温勤生在瑞金武夷源茶场规划来年的扩大再生产。一辆小车突然驰至，从车里走下小布镇镇长，他专程前来拜会温勤生。

两人谈论了茶业的前景，谈到了小布岩茶的过往和现在，也谈到了武夷源茶的新生。最后，镇长满怀期望地说：“你是小布镇人，在小布干了那么多年的茶业。你是清楚的，小布要发展，别的可能不行，还是要在茶叶上做文章。如果让你重新回到小布开发茶叶，你愿不愿意回去?”

温勤生道：“小布是我的家乡，回小布办茶场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是，小布岩茶卖给浙江、广东客商了，我还能回去吗?”

镇长说：“你说的这个也是实情。我们镇里也为此商量了很长时间，一直想把你这个人才挖回来，那些曾经和你打拼的茶农也都盼着你回去呢。”

温勤生道：“那镇里是不是有重新建茶场的打算?如果镇里新建茶场，我立即从这里辞职，回镇里效命。”

镇长说：“我就等你这句话。既然小布岩茶场你回不去，你还可以办别的品牌呀，比如小布森、小布茗什么的。大不了，镇里给你划拨一块山场，你大胆干起来就是。至于资金嘛，也不是大问题，到时用茶场土地抵押贷款。相信你能把茶场办得有声有色，为镇里争光。”

温勤生道：“我一定不辜负镇领导的期望。”

果然，温勤生辞去武夷源茶场的职务，按照当初的约定，武夷源茶场的老板虽十分惋惜，但也并不为难他，还答应以后若有什么需要，他会全力帮助。

回到了小布镇，在镇里的大力支持下，温勤生搭建了一个新平台——小布金叶茶业专业合作社。合作社把镇里种茶的茶农组织起来，利用技术对茶农的茶青收购加工，重新包装，创立“小布茗茶”品牌。

添置制茶设备，开发茶园，引进新品种，注册小布茗茶商标……一桩桩，一件件，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转眼之间，一个现代化茶场在小布镇拓出一方新天地。

二〇〇九年，温勤生的小布茗茶完成商标注册程序，成功参加二〇一〇年上海博览会并一举夺金。小布茗茶严把质量关，先后斩获上海国际茶博会金奖和江西省农业厅组织的江西省绿茶杯金奖。

荣誉不是温勤生个人的，它属于为小布茗茶共同奋斗的茶农。二〇一八年，正逢决战脱贫攻坚关键时期，小布茗茶安置贫困户和下岗工人就业，由最初的五名股东发展到一百一十户股东，安排就业一百四十三人。通过“合作社+基地+农户”，采取统一提供优质种苗、统一技术管理、统一保价回收产品的“三统”生产经营模式，带动茶业从业人员脱贫致富奔小康。

每当采茶季节，周边的小布镇、黄陂镇、大沽乡、蔡江乡、钓峰乡五个乡镇的村民来采茶的达两千多人，加上技术工人的工资，全年要支出二百万元。

从当初的五万元建茶园，到现在投入一千二百万元建厂房添设备，小布茗呈现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天道酬勤。如今，小布茗茶早已成为赣南绿茶响亮的招牌。

二〇二〇年小布茗茶获“中国绿茶杯”银奖，产品远销全国各地。

二〇二〇年，农业农村部等八部委公布国家农民合作社示范社名单，宁都县小布金叶茶业专业合作社入选国家农民合作社示范社。

温勤生说：“在乡村振兴大业中，第一要把我们合作社股东的积极性激发出来，通过这些股东带动更多的茶农，大家争取在更大规模上，真正让小布茶叶特色小镇得到体现;第二，我们还有一个规划，在品牌建设发展方面要走上更广阔的市场。”

二〇二一年六月，经过江西省品牌建设促进会认定，小布茗茶荣获“江西省名牌产品”称号。小布金叶茶业专业合作社在乡村振兴战略中发挥龙头带动作用，成为当地农业产业发展的中坚力量，推动着当地农业生产向规模化、品牌化、标准化、产业化方向发展，实现农业增效、农民增收双赢目标。

一片“金叶”，嬗变为致富众乡亲的绿色云朵。

云朵下，满山满坡都是挥洒汗水的采茶人。

小布金叶茶业专业合作社理事长温勤生，凭着自己对茶叶的一腔热血，带领宁都县小布镇的一百多户农民，共同走上了致富之路。有一首《采茶歌》唱得悠扬动听——

一片金叶一片云，

一层绿浪一层金。

满山茶树亲手种，

辛苦换得茶满园。

作者简介：

凌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作协报告文学专委会主任。北京作协签约作家。完成“革命老区新时代报告文学”三部曲，即《井冈山的答卷》《新长征 再出发》和《赣红谣》。出版《大湖纹理》《赣鄱书》《以魂灵的名义》等文学作品20余部。曾获首届方志敏文学奖、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第八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十五届江西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